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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龙的对华逻辑与中法关系走向

发布时间:2023-11-27

当前,世界面临的不确定、不稳定因素正在增加,尤其是乌克兰冲突再起,使得大国地缘政治博弈进一步加剧,欧洲安全困境突显,战略自主性下降。同时,欧洲内部社会政治生态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中欧关系面临更多挑战。英国陷于脱欧后遗症难以自拔,政治乱象频发,中英“黄金时代”不复;德国大联合政府碍于内部分化,政策踌躇摇摆,对华务实合作遭遇挑战。相比之下,法国马克龙成功连任总统则显特殊意义,不仅有助于保证法对华政策延续,而且考虑到默克尔离开政坛后法在欧领导力有所增强,特别是俄乌冲突迫欧加快对外政策调整,中法关系将在更大程度上影响中欧关系走向。故在此时间节点,对马克龙的对华政策进行分析研判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本文试图对马克龙第一个任期的对华政策进行总结,分析研究其内在逻辑,据此来把握其第二个任期的对华政策走向,并为下一阶段的中法、中欧合作提供些许建设性思考。

一、马克龙首任对华政策

马克龙是欧洲新生代政治家,在很大程度上传承了法式“戴高乐主义”的大国思维,具有一定的战略视野。2017年当选总统后,他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中国一直是法国在双边领域和多边领域不可或缺的伙伴,愿意同中国加强各领域多维度的合作。从具体政策行动上看,马克龙也确实在首任内很大程度落实了这一政策主线。

在双边层面,马克龙与我方互动积极,尤其侧重延续和拓展经贸合作。他曾公开表示,如果条件允许,愿意每年都到中国来。2018年1月首次访华,马克龙即选择古丝绸之路起点西安作为首发站,表达对中国“一带一路”倡议的支持。2019年3月,习主席访法,共同纪念中法建交55周年,得到了马克龙的盛大接待。同年11月,马克龙受邀回访,表达对双边外交关系建立的重视。随后虽因疫情影响国事访问受阻,但马加强了音频视频上的沟通,2020年12月9日、2021年2月25日和2022年2月25日与习近平主席就多边外交、“一带一路”倡议、公共卫生危机处理、气候治理和保护生物多样性等重要议题交换意见。当然,政治上良好的互动关系也转化为了切实的经贸成果,马克龙十分看重的民用核能、航空航天等传统领域的合作得以延续加强。从贸易总额看,过去五年中法双边贸易一直保持平稳的增长趋势,自2017年到2020年分别达到544亿美元、628亿美元、665亿美元和666亿美元,并在2021年首次突破800亿美元。2018年马克龙访华期间两国签署超过50项商贸协定,涉及民航、金融、银行、生态等多领域。此外,马克龙还积极开拓新的合作领域,将中国看作重要的农副产品出口市场。2019年马克龙访华期间出席第二届进博会开幕式,亲自上阵为法国牛肉做宣传,法国牛肉随后也正式进入中国市场。可以说,马克龙首任内的中法双边关系体现出延续性与开拓性共存的特点。

在欧洲层面,马克龙积极充当欧盟对华政策“排头兵”,引领中欧战略层面的对接。2020年12月30日,马克龙连同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和欧委主席冯德莱恩与习近平主席举行视频会议,共同宣布完成长达数年的中欧投资协定谈判,马克龙在其中可谓出力不少。在该协定落地遭欧洲议会阻挠的情况下,马克龙还于2022年初与习近平主席通话表示,法国会重启相关议题的各项工作,努力推进中欧投资协定的批准和生效。同时,中欧地理标志协定也是在马克龙首任内促成的又一重大成果。在2019年马克龙访华之际,中法领导人共同见证签署了关于结束《中欧地理标志协定》谈判的联合声明。该协定于2021年3月正式生效后,100个欧洲地理标识(其中26个法国标识,比重超过1/4)在中国市场得到保护,26个法国地理标识中有22个涉及法国红酒,而这22个红酒标识中有10个早在数年前就得到了中国市场的认证和保护,在欧盟国家中处于领先地位。马克龙指出,《中欧地理标志协定》是中欧双方共同利益推进的结果,既能促进欧洲市场内部的协调一致,也有利于促进和保护中欧多类商品进入对方市场。可以看出马克龙一直在中欧层面努力塑造法国的引领角色,通过自己的务实合作成果一方面加强欧盟内部的一体化程度,另一方面突出法国的不可替代性。此外,在欧盟猪肉出口中国议题上,马克龙更是实现了唯一的突破。由于非洲猪瘟和禽流感等其他疾病的暴发,中国全面禁止肉类贸易,这对于依赖出口中国的欧盟是一沉重打击。2021年12月在法国的努力下,中法两国签订相关协议,将分地区处理非洲猪瘟疫情和猪肉贸易,在法国境内其他地区出现非洲猪瘟情况下,仍然能够将法国未受该疫情影响地区的猪肉出口给中国。这是欧盟国家首次与中国签署类似协议,具有一定引领性和指标性的意义。在应对公共卫生危机等议题上,马克龙尤其强调中欧合作的重要性,呼吁加强欧盟和中国在研制疫苗和援助非洲的合作,充分履行各自的责任和义务。可见,马克龙将中国看作自己实现欧洲领导目标的手段之一,希望通过对华各领域、多层次的合作来体现自己和法国在欧洲的重要地位。

在国际层面,马克龙强调中国是多项世界议题的重要伙伴,同时将对华合作视为平衡大国博弈的手段。欧洲议会2021年9月通过的《新欧中战略报告》称“中国是欧洲的合作伙伴”,认为欧盟需要与中国就气候变化、多边组织改革和应对全球卫生危机等全球性挑战继续合作,完善合作机制,提高合作效率。马克龙的色彩在其中是非常明显的,尤其体现在定位中国对气候治理的重要性方面。2018年马克龙首次访华提到的第一项议题就是气候治理与中法合作。2019年11月马克龙访华期间,两国元首重申《巴黎协定》的重要性以及国际合作对应对气候变化、维护生物多样性的意义。马克龙特别指出中国和欧盟以及俄罗斯签署《巴黎协定》足以保证气候治理向前推进,退出协定永远都是边缘化的选择,给予中国极大的肯定。马克龙希望能与中国一同建立更加开放的经济秩序,反对各种形式的贸易保护主义,改善现有机制,并在疫情背景下加强卫生等领域的多边合作。法国还是第一个提出“印太战略”的欧盟国家,希望同中国在该地区就经济合作、反恐、气候治理等议题加强对话,发掘合作潜力。不同于美国明显强硬的封锁式“印太战略”,法版的“印太战略”更多的是竞争与合作相结合的模式,始终给合作留有空隙。总体来说,不论是中欧层面还是全球治理层面,马克龙勇于开拓新的合作领域,创新性较高,不隐藏自己想与中国合作的意愿和态度,同时影射对特朗普政府的不满,有意突显欧洲在战略上的自主,一定程度平衡来自美国的压力。

当然,良好的双边、多边合作并不能掩盖马克龙对华政策的另一面。例如,在“印太战略”中,马克龙始终认同有关“中国是竞争对手”的说法。在法急需中国支持的议题上,马克龙也会时不时表示“反水”的态度。例如,当气候谈判议题取得成效之时,马克龙会突出法国的贡献,也不忘强调中国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但面对气候治理推进缓慢、各国协调合作效率低下等问题,他会宣称中国是全球温室气体排放量最大的国家,实际暗指中国等发展中国家是造成气候问题的根源,将长期积累的全球性治理难题归结于以中国为主的新兴国家,赋予法国为世界解决问题的角色。在多边外交上,法国一方面同中国一起反对美国日益显著的单边主义倾向,但另一方面又质疑中国倡导多边主义的动机和方式。在老生常谈的意识形态领域,马克龙也从未放弃过对中国的诘难。例如,《新欧中战略报告》明确将中国定为“制度性对手”,并以人权问题攻击中国,其中不乏马克龙的幕后推动。因此,中法两国在双边或是多边领域体现出的政治对立和经济合作“错位”,除了体制性等客观因素外,与马克龙对华政策的双面性和复杂性亦不无关系。

二、马克龙对华政策的内在逻辑

从对马克龙首任对华政策的梳理可以看出,其行事具有明显的“马式风格”,而其个人因素、法国的社会政治现状、法国当下在欧盟的地位以及中美大国博弈包括乌克兰冲突等,都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塑造着其外交政策,尤其是对华逻辑。

首先,“变色龙”外交是马克龙理想主义与现实主义相结合的产物。马克龙是一位个人色彩鲜明的政治家,有强烈的个人抱负和使命感,认为自己有实现法国复兴的责任和义务,更具备恢复法国大国地位的能力,不仅希望能有所建树,甚至超越戴高乐实现更大突破。因此,他将个人英雄主义和法国国家命运结合起来,不论内政外交都是希望真正为法国利益服务,提高法国国力,进而成为名垂青史的总统。当然他也深知,远大的理想抱负需要靠现实的手段来实现,这也决定其不会与任何国家成为永远的朋友,也不会成为永远的敌人。2017年马克龙凭借“非左非右”的政治主张当选,恰恰就反映出其两面讨好的“骑墙”态度,不给自己设限,始终留有余地。因此,马克龙在外交领域毫不掩饰自己的“变色龙”风格,不仅努力维护与传统盟友美国的关系,而且努力改善与中国、俄罗斯等所谓“竞争对手”的关系,在西方整体与中俄竞争的大环境下主动示好,努力成为中俄与西方对话的首选,既避免主动给法国制造对手,又突显了法国在西方世界的不可替代性。值得一提的是,马克龙的个人品质中的韧性。例如,在情感上,尽管自己老师布里吉特的婚恋遭家庭和世人质疑,却始终坚持自己的选择,不畏世俗眼光;在改革上,不论遭遇怎样的困难,或正面直击问题,或迂回解决,并不放弃改革的决心。这种精神和经历赋予马克龙将自己政策贯彻到底的信心,这也很大程度地影响了他的施政风格。因此,多重因素决定了马克龙对华政策必然是以务实为主基调,利用中法合作取得的突破体现其个人价值和能力,服务于其法国复兴的理想,而且还会表现出相当的政策持续韧性。

其次,将中国视为强化欧洲领导权的重要工具,衬托彰显法国的大国地位。马克龙始终认为,加强欧洲一体化是实现法国外交政策目标、维持法国全球影响力所不可或缺的,与欧洲伙伴的合作增进而不是损害了法国的利益,捍卫而不是削弱了法国的主权与独立。因此,马克龙在统一欧盟政策上格外积极主动,而对外政策是塑造欧盟国际形象的重要因素。而中国在这两个层面都发挥了不同的作用。第一,马克龙希望通过加强同中国经贸合作的突破来证明法国比德国更有领导力。通过与中国实际的合作成果,法向欧盟成员国证明自己有能力突破中国市场,在西方世界与中国存在矛盾和争论的前提下仍然能实现经贸层面的进展,可以调动更多成员国效仿法的积极性,证明了法有促进欧盟经济发展的能力。而法国积极推动中欧投资协定的批准与生效也证明了马想要以自身和法国的贡献为欧盟办实事,试图获得欧盟成员国集体的认可。第二,马克龙希望引领欧盟对华政策制定来提升欧盟内部的团结力和凝聚力,使欧盟作为一个整体像中国、美国等大国一样成为国际社会上不可忽视的力量。马克龙清晰地意识到,以法国现有的能力无法实现复兴,必须依靠欧盟这个平台提高整体实力从而达到复兴法国的最终目的。出于以上两点考虑,马一直积极扮演“欧洲主义者”的角色,努力让法成为“强大的欧盟”中的领导者。除了经济合作,马克龙还试图在政策制定上实现引领欧盟的目的,强化欧盟对法国的依赖,而对华政策正是马克龙的手段之一。马克龙会根据自身需要塑造中国形象,一方面强调欧中经贸合作的重要性与法国的不可替代性,另一方面强调欧盟统一对华政策的紧迫性。为了凝聚欧盟内部分裂的力量,马克龙强调欧盟成员国对华政策碎片化,只有制定统一的对华政策才能加强欧盟内部的团结,尤其是俄乌冲突的背景下,一个团结的欧盟才能应对各类危机带来的风险和不确定性。因此,马克龙数次提到中国和中东欧国家“17+1”合作机制有分裂欧盟的风险,并试图获得欧盟其他反华成员国的支持。在欧盟统一身份认同建构受阻、成员国退欧意图明显的背景下,强调法统一领导下的欧盟对华政策才能最大化整个欧盟的利益。可以说,马克龙引导欧盟对华政策制定的态度和行为也再次将自己政经分离的特色展露无疑。

再次,在中美战略竞争中保持一定程度“骑墙”,谋划推动自己所倡导的战略自主。事实上,马克龙对战略自主的理解是全球视角的,从单一的提升防务能力到欧盟在竞争和冲突中如何运用各种工具维护欧盟的利益和价值观。例如,在印太问题上,法国在其官方“印太战略”报告中就指出,“中美竞争加剧使得该地区局势紧张”。但马克龙同时又希望利用中美对抗来提升自己在该地区的存在感和话语权,突显其自主设定政策目标和议程的能力。因此,在行动上,一方面拒绝完全倒向美国,坚持自己决定战略自主的范围、意义和重要性,有权决定自己的选择,与自己的合作伙伴共同促进和平与稳定,尽一切努力去避免紧张的国家对抗;另一方面则视中国为“制度性竞争对手”,在实力不足以与中国相提并论的情况下,借力于西方盟友关系。所以,马克龙才会与美保持一定程度的战略一致,目的就是借机在印太地区立住脚,随时能够获得盟友支持。也就是说,马克龙既不离开以美国为首的传统盟友的阵营,又主动与中国、俄罗斯等非盟友国家缓和关系,在中美、俄美冲突频发的时刻彰显法作为平衡力量的重要性。所以两边讨好,就是既能借助美国盟友的势力加强存在感,又能避免直接站在中国的对立面,实现利益最大化。法国巴黎政治学院国际问题研究中心研究员雨果·梅杰(Hugo Meijer)认为,法不断调整自己“印太战略”的出发点就是应对中国的崛起,尤其希望加强在该地区的外交影响力和军事存在感,围华意图明显。但是他也指出,中国是一个距离遥远的威胁,因此法国的首要任务还是维护该地区的价值秩序,在中美对抗的背景下保证法国和欧盟在该地区应得的利益,建立法国和欧盟的战略自主。由此可见,虽然马克龙在中美欧关系上表现得功利色彩突出,但不管怎么说,相比美国的强硬保守,其对华政策思路始终给中法合作、中欧合作留有一定空间。

最后,对华语调反复变化,毫不介意借中国转移内政矛盾。马克龙口头上经常谈法国的基本价值观,对华政策中时常表现出一定的意识形态色彩,但很多时候是内部矛盾外化的反映。例如,面对法国社会对政府健康危机处理能力的质疑,马克龙跟随美国步伐支持所谓的病毒溯源,毫不客气地抹黑中国形象,认为中国是造成疫情的源头,弱化自身防控无能的事实。在诸如数字基础设施和5G应用问题上,法一边支持数字化进程,另一边仍然质疑华为涉嫌间谍业务,既想获得5G技术使用权又企图为中国企业制造障碍。可以看出,在内政层面,马克龙仍会随时根据自身诉求塑造中国在法国的形象,中国扮演的双重角色成了其为自身政治主张增加说服力的重要工具。

简言之,马克龙对华逻辑内涵复杂,这也就决定了其政策不可能是单一维度,并非“一刀切”,很多时候具体问题具体看。中国时而是法国实现全球治理的好伙伴,时而是分裂欧盟的警惕对象,对他而言并不存在矛盾。但从根本上看,所谓“马式”对华逻辑仍是马克龙的政治目标和国内国际环境之间的平衡,是现实利益的选择。

三、中法关系走向

从马克龙对华政策逻辑可以看出,务实与现实是其最大特点。而中法两国无论在双边层面还是多边层面都有较大的合作潜力,加强合作对于彼此都意义重大,不仅中国需要相对独立于美的法、欧来缓解西方世界的施压,法也需要同中国的良好关系来降低对美依赖程度。同时,不论是中国还是法国都已经将双边关系升级到欧洲和全球层面,中法合作已经成为中欧合作和全球治理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在法内外均面临重大挑战的情况下,马克龙对发展对华关系有相当的动力,中法关系有进一步拓展空间的可能。

首先,马克龙会继续推进未完成的理想事业,通过强化对华合作为国内改革寻找助力。国内改革是马克龙竞选总统的初衷,也是其实现大国复兴的基础。长期以来,法国被冠以“欧洲病夫”“欧元区定时炸弹”,经济疲软,社会问题频出,外界社会对于其整体实力存在一定的质疑。尤其是在新冠疫情和俄乌冲突的影响下,法经济增长缓慢,民众购买力低下,不满之声越发强烈,这一切都给马克龙改革带来一定的阻力。对于马克龙本人来说,若想重振法国,必须进行结构性改革,从根上着手,继续推行养老金、退休制度改革,然而这一切都需要强大的财力支持。因此,马克龙提出“2030计划”,希望通过300亿欧元投资计划重新使法国成为“一个伟大的创新民族”。这项一目标宏大的投资项目主要涉及能源、数字化、交通、健康、就业和人才培养等领域。面对当前全球经济低迷,中国经济展现出韧性和稳定性,马克龙希望分一杯羹,吸引更多中企来法投资,提高法经济活力,也希望能有越来越多的法企和产品进入中国市场。

其次,马克龙会继续从欧盟层面看待中法关系,重新取得欧对华政策的主导权。马克龙曾提出法国应与中国建立“21世纪伙伴关系”,强调法中关系必须在欧中关系的框架内进行,以改变英、德长期在欧中关系中起决定性作用的局面。但事实上,欧盟其他成员国始终对法的能力有质疑之声,对法式“自私主义” “冒险主义”抱有一定戒心。当前,俄乌冲突让欧进一步陷入分裂,马克龙所期待的欧洲领导地位更进一步受到挑战。但不可否认的是,马克龙在欧洲对华政策主导上仍有一定的机会,至少引导欧盟对华政策制定的时间节点对法国而言更有利。英国脱欧,欧盟核心回到法德轴心上。虽然德国也意识到领导、统一欧盟对华政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但受执政伙伴绿党的影响,朔尔茨政府不得不转向对华政策以所谓价值观为基础,并加强与美国的立场协调。政治上的分化让德国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偏离了默克尔时代的对华务实政策,逐渐陷入纠结、摇摆,难当主导欧对华政策的大任。德国大联合政府中的三党甚至被外界形容为《克雷洛夫寓言》中的天鹅、梭子鱼和虾,三者方向各异,越是发力越是无效。相比之下,马克龙的连任可以有效延续上一个任期的各类政策,其对华态度更加务实灵活,以经贸合作为基础的倾向更为明显,也更容易被中国接受,形成中欧战略对接与合作。

再次,马克龙会继续推动欧洲自主,借中国来减缓美对欧越来越大的战略压力。欧洲无疑是美国关系密切的盟友,拥有类似的价值观,在安全上更紧密捆绑,但双方的利益并不一致。美国赞同欧一体化,希望的是欧有能力为美服务,为美全球霸权的成本埋单,但并不想欧过于自主,甚至去挑战自己的领导地位。可以说,双方利益并不完全相同,甚至某些领域的竞争是“你死我活”的,如货币金融领域。在某些欧洲学者眼中,“金融和债务危机就是美国对欧元搞的阴谋”。自从美不断加大对华战略围堵以来,欧就时常陷入选边站的困境,既与美有部分共同利益,且迫于美压力,又不愿放弃对华合作切切实实的利益,更缺乏能力和意愿去遏制中国崛起。尤其是当下的乌克兰危机,本质上是俄美之间的矛盾,欧却深陷其中无力自拔,同时又无法掌控局势的发展。俄美在欧周边展开的战略博弈已经给欧带来巨大影响和挑战,然而不论选择哪一方,对法欧经济合作、安全防务都会造成一定的威胁。马克龙所推崇的战略自主也因此遭受极大挫折,欧对美依赖性进一步上升。而拜登政府骨子里还是“美国第一”那一套,与特朗普并无本质不同,区别只在于门面和说辞而已,实际上并不会为了欧洲牺牲美国的利益。这一点不仅体现在阿富汗撤军和AUKUS核潜艇案上,美为确保霸权优势、强化对华竞争所推出的《通胀削减法案》《科学和芯片法案》等,实际上就是在拿盟友的利益去做牺牲。马克龙为此亲身前去劝说拜登,法德部长更随后联袂赴美商谈,结果是美并无回应。正如欧洲对外关系委员会研究员格尔克所言,“美国不是要惩罚欧洲……他们是根本没有考虑欧洲”。越是在这样不自主的处境下,欧盟越会意识到自主的重要性。事实上,从2022年底以来欧盟及其成员国领导人对华互动越发热络,2023年2月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王毅主任更受邀参加并发表重要讲话,都表明欧洲希望能够有不同的声音,打“中国牌”的意识在进一步增强,而自诩为欧战略自主倡导者的马克龙自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这对中法、中欧来说是积极推动中欧传统议题进展和各项战略对接的大好机会,如解除欧盟对华武器禁运,不仅能证明欧盟对美的战略自主性,更能实现中欧“双赢”。

最后,马克龙会充分利用2022年底至今略有回暖的中欧、中法关系,实现不同层面新的突破。中美竞争、俄乌冲突等重大事件的发生需要一个更加平衡、务实的中欧关系,而马克龙以中法关系领导中欧关系的愿望更为强烈,亦能从中方得到回应。2022年11月初,德国总理朔尔茨访华,成为新冠疫情暴发后第一个访华的西方大国政府首脑。根据欧洲媒体报道,马克龙曾向朔尔茨提议二人一同访华,彰显“欧盟的同一性”,但是遭到了朔尔茨本人的拒绝。这对于想要领导欧盟对华政策的法国来说无疑是一种压力,法国媒体认为马克龙单独访华指日可待。因此,从2022年底起,法国高层在与中国高层各领域会晤时均表现出加强中法、中欧合作的意愿。2022年11月15日,习近平主席在巴厘岛会见马克龙,双方就彼此核心利益和重大关切进行探讨,马克龙表示希望在气候变化、俄乌冲突等全球议题上加强中欧对话。2023年2月王毅访问欧洲期间释放“重启”中欧关系的信号,法方积极回应,并于王毅到来之日宣布取消对来自中国旅客的入境限制措施,欧盟也将在月内解除检测要求。法外长科隆纳与王毅会谈时表示“要将因为疫情失去的时间追回来”,马克龙更是主动提出同中国“重新建立联系”并开拓深层次合作。对此法国率先提出四大议题:助推双边关系发展;深化气候领域合作;为法国航天工业与农业进入中国市场寻求平衡;为解决包括乌克兰危机在内的全球挑战“注入新的动力”。可见马克龙巩固双边传统合作的决心与加强国际议题对话的急切态度。在法国最关心的议题上,马克龙提及中方公布的《关于政治解决乌克兰危机的中国立场》文件,并认可中国在平息俄乌冲突上的贡献,期待中国更多的行动。在4月5日至7日访华期间,马克龙明确就中方关心的议题做出回应,强调法国和欧洲不应当介入台湾问题,更不应当成为任何一国的依附。马克龙此次访华成果颇丰,在农业食品、科技、航空、民用核能、可持续发展、文化等领域签署多项双边合作协议。虽然马克龙的对华态度引起了部分盟友的质疑,但是马克龙坚持以务实合作为出发点,这对于中欧关系的进一步深化有重要作用。因为双方可以利用马克龙此次访华的余温重新推动被搁置议题的进展,例如,中欧投资协定的签署生效,以冷静、务实的态度,审时度势,寻找双方战略交会点,开拓新的合作理念与方式,减少俄乌冲突、中美竞争给双方带来的制约,给世界和平与发展带来新的动力。

虽然中法、中欧合作前景良好,但是仍然不可忽略马克龙会继续下“两手棋”的可能,对华合作中的粗龋摩擦恐将增多。马克龙已充分认识到对华合作对法的重要性,同时也很清楚美国在俄乌冲突中扮演的隐形角色,即利用乌克兰引发整个欧洲的动荡,加重欧洲国家对于美国和北约的依赖性。因此,马克龙表现出对华强化合作的意愿,不断呼吁欧洲的战略自主。尤其是在当下,中国是马克龙解决当下俄乌冲突、平衡与俄美关系可借助的对象,这也符合其一贯“平衡大国关系”的外交理念,在2022年7月北约马德里峰会上,马克龙就表示“北约不是站在中国的对立面,但是中国的崛起的确带来了制度上的挑战,中俄的伙伴关系也会影响世界秩序”。在马克龙看来,北约将中国视为“挑战”,但不是“站在对立面的敌人”,试图缓和北约与中国的紧张态势。同时,马克龙对于国际形势的判断和法国的角色有自己的认知,并不会因为盟友的质疑而改变,也不会完全抛弃对华“制度竞争”的定位,这意味着在必要的时候法国可能会向中国寻求帮助,或者更多地加以指责。在未来马克龙仍然会保持自己“平衡”的角色,双面讨好俄美,并在适当时间利用中法关系和中欧关系达成以上目的。而考虑到中美竞争态势的加剧以及西方意识形态化的氛围越发浓厚,法左右逢源的情况会时有出现,对华不友好的言辞和对华热络的合作将在更多时候并存。

四、结语

马克龙充分将个人风格与政治抱负相结合,希望通过改革提升法国国力,在内政改革受阻的情况下转战外交,通过实现中法、中欧的经贸成就展现个人能力,以期获得法民众的支持和欧盟成员国的认可,并借助中美关系提升法国和欧盟的整体存在感,强化战略自主。基于以上逻辑,在马克龙的第二任期,中法乃至中欧在竞争进一步增加的同时仍有较大合作空间。

特别是在当前俄乌冲突大背景下,马克龙的实用主义外交色彩将比首任更加浓厚,也将更大程度地影响欧盟对华政策的基调。例如,在能源问题上,马克龙已经意识到美在能源安全中发挥的负面作用,务实的风格决定他必然会从现实角度更多地考虑与第三方市场合作的可行性与必要性,而中国在该领域与法国已有相关经验,很有可能成为与欧洲再次合作的对象。当然,也不可盲目相信马克龙对华的友好,高估法、欧对美的独立性。虽然马克龙在2022年5月10日中法两国元首电话会晤时表示支持俄乌通过谈判恢复和平,认可习近平提出的“欧盟国家将欧洲安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警惕形成集团对抗”,并愿意同中国“加强协调合作,坚持自主战略,不赞成也不会参加集团对抗”。但是在实际行动上,法、欧倒向美国并加强制裁俄罗斯。不论是对待盟友美国,还是对待中俄等所谓的“竞争性对手”,马克龙言语和行动上始终保留一定的“错位性”。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法国社会已经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相比2017年马克龙首任总统时表现出更明显的民粹主义和分裂趋势。2022年极右翼势力候选人玛丽娜·勒庞获得了将近42%的支持率,这说明法国内对于当前经济、移民问题和欧盟未来的消极情绪已经达到顶峰,民众是否认可马克龙“欧洲主义”“大国梦想”的政策有待观察,未来法社会仍然会有反华、仇华负面情绪增加的可能。

总体来看,马克龙理性、务实的行为方式为中法、中欧在政治对话、经贸往来、人文交流、多边外交和全球治理领域提供可能,但是其也会随时根据自己的需求塑造中国形象,在一些议题上把中国“工具化”。鉴于俄乌冲突的持续,法国和欧盟未来一段时期的外交重点是对俄罗斯与美国的关系,对华政策暂时不会成为马克龙外交的优先核心,但仍然是马克龙促进欧洲一体化、提升欧盟国际影响力的载体,中法关系和中欧关系会成为马克龙平衡大国关系的重要手段,这一点在马克龙宣布2023年4月访华的重点是解决俄乌冲突可以看出。值得一提的是,2024年是中法建交60周年和巴黎奥运会举办之年,可以考虑利用这一时机加强双方的人文交流、促进互相了解,为应对未来各类风险的可能出现累积互信基础。对此,我们需要冷静、客观地面对马克龙对华逻辑的多变性和实用性,继续本着互利共赢的精神,做好对法、对欧工作。(作者:武亦文 博士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外学院讲师;王朔 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